薛西弗斯之夜
開始是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
塗寫、抹去,指尖抹過筆記本上反覆磨過的的鉛痕,石墨與黏土的化合物被施加於纖維間的摩擦力塗開,凝聚成一池淡漠的、不屬於任何碳基物種的灰色雙瞳。
實木製成的書架密密麻麻塞滿了或新或舊的精裝書,螢幕與鍵盤佔據大半的書桌,剩餘的空間散落著山積的筆記零散的紙張,連個像樣的休息處都稱不上。
那是從某一次的『月明』時開始的,泛著異樣鱗光的厲爪拍碎它的雙腿,破布似的它被隨意丟棄在原地,看著戲耍般的巨大蜥蜴拖著臃腫的身軀揚長而去,尋覓著洞窟裡的下一個受害者。
將它背離那攤碎肉的矮人鐵匠有著鮮紅色的卷曲長髮,模糊的面孔因恐懼而顫抖,連一併被帶回的寬劍劃傷了手臂也無暇察覺。
「請一定要活下去,我親愛的戰友。」
近乎祈求的誓言從矮小的身體和滾燙的水珠裡反覆訴說著,只可惜戰鬥時高漲的腎上腺素隨著流淌的血液散去,失去知覺的部位開始抽搐、血肉模糊的部位傳來尖錐狠攪的針刺,緊接著是灼盡一切的業火從抽搐邊緣爆發開來。
名為疼痛的尖嘯蠻橫地奪走所有知覺,潮濕陰暗的空氣在鼻腔裡燃燒,生存本能卻讓它迫不得已的大口呼吸。
感受到灌入喉頭的氧氣緩慢凌遲著僅存的理智,破碎的聽覺卻唐突抓住了虛空裡的幾句訕笑。
應該屬於年輕男人的聲線酒意濃厚的說著「運氣」與「龍」,接著是另一個男人低沉卻平穩的溫暖中音。
『Legati會沒事......骰子......活......』
接著木質碰撞的聲音響起,一切墜入黑暗。
......疼痛真的會使人瘋狂,是吧。
第二次『月明』時,破舊的長袍的鬆垮垮掛在肩頭。
胸前垂落的重量屬於名為魯特的琴,邋遢油膩的醉漢咕噥著在他的腳邊丟下幾枚硬幣,下秒便與一名的路過的醉漢互毆了起來。
撞上腳背的硬幣傳來小小的疼痛,理應已被拍成肉醬的雙腳盡責地粘在它該在的原地,瘦弱且蒼白、與黝黑健壯的他不同,搞不好連多行幾步都能造成這對竹竿的負擔。
魯特的琴聲無視意志的彈著,虛空裡傳來的笑聲換了一票人,只有平穩的中音依舊。
看似老闆的傢伙從內室裡抄著廚具衝了出來,模糊的木質碰撞聲響起,火氣蒸騰的制止沒多久便讓鬥毆轉成了群架。
鐵製的把手杯狠狠敲中彈著魯特的手指,身不由己的樂聲還來不及停止,視線被碰撞間飛來的巨斧砸中,一切再次墜入黑暗。
第三次『月明』時他成了海難裡掙扎的水手,吞噬一切的大浪撕碎木製船身,身旁的呼救漸漸微弱,最終公平的沉沒在這片理應名為母親的巨獸懷裡。
木質碰撞的聲響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金屬刮過纖維的沙沙聲,身旁相依的夥伴在聲響開始時逐漸有了粗略的面孔。
橫亙左臉的猙獰舊疤刻劃在倒影頹唐的男人臉上,最後一個死去的「戰友」有著細心打理的翠綠色短髮,閉上雙眼前的最後一句不是恐懼,而是「連著我們的份一起活下去」。
隨著似有若無的沙沙聲戛然而止,眼前的天空隨著突如其來的撕裂聲消失了一大塊,扭曲的海洋以奇異的姿態向它擠來,一切再次墜入黑暗。
第五次黑暗與月明交替時,它有了固定的名字與外表。
灰色的眼、抿成直線的薄唇、懸在肩上的灰色髮絲及美名為纖細的瘦弱身材。
模糊的思緒在腦海裡成形,不斷傳來的平穩聲線也日漸清晰。
「乾脆叫ovid吧,紀念你閃電一般的删稿速度。」——虛空裏訕笑的另個人聲是這麼說的。
十三次的「月明」他穿著格紋的羊毛披風,金屬與纖維的搔刮聲在他建構起事務所時變得斷斷續續,男人的中音不再與訕笑聲交錯,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喃喃自語,騷刮的聲響會在自語變得激烈時停止,接著混亂的生活會迎來一段漫長且平穩的日常。
每次的「月明」都會讓周圍變得清晰、也讓它殘破的意志變得更加疲憊。
或許稱之為「解析度提升」會更好一些?它在前幾次的月明裡學到了這個應景的詞語,正好與身旁這位奇怪的戰友十分相襯。
這次的「戰友」有著抄寫一切事物的奇妙習慣,總在每個休息的時刻對著電腦鍵盤敲敲打打。
幾乎能稱之為平靜的生活給了它不少便利,至少這位名為約恩的戰友在幾杯啤酒下肚後慷慨地分享了自己的小小興趣。甚至沒能忍住自己的衝動,進一步向它提出了將案件寫入小說裡的要求。
「當然。」稱之為偵探技巧的演技讓ovid勾起恰到好處的好奇神情「我的朋友,你可得跟我說說這個特別的興趣呢。」
「那有什麼問題!」尚未完全退去的雀斑點綴在約翰興奮的臉上,微卷的棕色髮絲隨著主人傻笑著勾住ovid肩頭的動作微微晃動,滔滔不絕的分享著自己工作之餘的興趣與夢想。
稚氣剛褪的醉臉笑的有些傻氣,ovid閉上雙眼,仰頭飲下最後一口琴酒。
金屬與纖維的交錯再次響起時,事務所接到了一個連續殺人犯的追蹤委託。
受害者有男有女,信仰與交友圈也沒有明顯的關聯。唯一的共同點交匯在校園不遠處的某間酒吧,追逐潮流的年輕大學生們於周末時出入那裡,享受著絢爛的音樂和花樣百出的酒水。
潛入大學的約恩沒花多久便接觸到了標記裡的嫌疑人物,接著便是警局急忙傳來的失蹤消息。
再次見面時,已是冰櫃裡支離破碎的人肉拼圖。
最後傳來的訊息孤零零地躺在手機裡頭,隨之傳去的警告與阻止毫無意外的沉進了大海。
『案件順利解決的話,要讓我寫進作品裡頭喔!』
真該趁聲音停止時辭退那孩——不,即使他拒絕了,名為「作者」的詛咒也會讓約翰「恰巧」撞上那名嫌犯,逼得它不得不攪和進去吧。
Fuck you,monsters.
真以為一切都會受你擺佈嗎?
作為遺物的筆記本早被約恩的「朋友們」送到了他的桌上,書寫的沙沙聲持續,現在依舊不是出手的最佳機會。
騷刮過紙張的聲音再次停止時,ovid正站在那間別墅的門口。
寧靜溫雅的前校友獨自安住在郊區的獨棟建築裡,美名曰「練習鋼琴時更不容易吵到鄰居。」
依照以往的慣例,或者說那混帳「書寫」的慣例,此時他應該按下電鈴,以一路以來的調查結果換取這位「殺手」的低頭懺悔,在接獲自首電話而來的警方到達時交出偽裝成袖扣的錄音裝置,以確保罪犯們的自白能完整的呈現在法庭之上。
那個混帳還在躊躇著事件的走向,它有足夠的時間讓好戲上場。
「Mr. ovid,那是家父生前最寶貝的遺物,請不要——」
沒有唇槍舌戰的心理交鋒、當然也不需要毫無意義的長篇大論。
找了個理由進入室內後,ovid筆直走向了那人家中的客廳。
可悲病態的表現慾望詛咒著每一位犯下連續案件的殺人罪犯。
一連串死狀不一的受害者之所以能被定義為「連續殺人」,正是因為它們雖然無一例外的失去了舌尖和左眼,身上的衣物却異常的完整無缺。
背包、手機,甚至連生前慣用的手錶都被妥善擦拭,光潔完整的放回了受害者的右側口袋。
約恩的「朋友們」無一例外的收到了ovid的慰問禮物——由鎮上最知名的首飾店全手工製作、限量且絕無僅有的精巧銀墜。
著迷於眾人目光的孩子不可能錯過這個炫耀的大好機會,用著各自的方式展示、自願性地攜帶著這個獨一無二的贈禮。
最後失蹤的孩子正好在他們之中,小巧的銀飾勾在受害者隨身配戴的手鍊上,內藏的發信器在客廳的深處永遠駐足,盡責的執行著最初且唯一的指令。
信號最強處的矮櫃有著一整排的相框和大大小小的獎盃,從玄關追進客廳的男人來不及制止,掏出手槍的ovid已一槍射向櫥櫃角落的那座獎盃底座。
耀眼的獎盃被火藥的衝擊力撞翻在地,底座下暗藏的機關一轉,相鄰的半面牆面頓時應聲而開。
察覺事蹟敗露的男人撲了上來,ovid再次舉槍,趁著男人的注意力轉至奪取槍枝時抓起身邊的某個獎盃奮力一敲,世界再次回歸平靜。
地下室的實驗台打理得十分整齊,再也無法醒來的孩子在另一張手術台上睡得平靜,它可不打算給他這麼好的待遇。
膝蓋、肩頭。
麻藥退去時男人正對著死去的學生,連接手腳的關節被子彈無情灼開,充當止血帶的繩索粗暴的捆綁著失血部位,為生生鋸開腕部的血腥畫面提起一點杯水車薪的安慰作用。
保養得閃閃發亮的電鋸和斧頭被ovid棄置在一旁,久未使用的手鋸帶著微微的銹斑、甚至得踩穩男人顫抖的手臂才能將最後幾塊皮肉撕扯下來。
淚水與嗚咽幾乎是同時從被布團塞滿的口中爆開,緩慢褪去的麻藥讓取回意識的過程放大成針刺到劇痛的精神凌遲,嘴上的束縛讓自盡和求饒變成泡影,甚至連始作俑者的ovid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
它是個瘋子、徹徹底底的瘋子!
地下室裡暗藏的槍枝與刀械足以讓他在睡夢中不知不覺的死去,滿臉是血的ovid卻連奪去意識的昏迷都不肯施捨給他。
再切幾塊讓他慢慢死在這裡,抑或是放把火讓這個殺人犯隨著這棟宅邸消失在世界上?
思索著怎樣的行動才夠格稱之為宣戰,熟悉的中音在虛空裡拔高,撕扯及液體打翻的慌亂聲響傳來,放眼所及的地下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扭曲。
再次被黑暗淹沒的ovid輕輕勾起嘴角,好戲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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